2月12日下午,黑龙江省七台河市体育中心室内冰场,有些微凉。
四个孩子压低身子,左脚贴着起跑线,右脚微微倾斜——出发指令一响,蹬动冰刀,直到由奔跑变为滑行。另一些孩子在内圈,呼喊着队友名字。在接棒的一瞬,被队友推送,完成一圈接力。然后,是下一圈。
速滑服单薄,比赛过后这些8到12岁的孩子,吸溜着鼻子。“不管是第一棒、第二棒、第三棒,还是第四棒,你们全都是主力”,少儿短道速滑业余体校(以下简称业余体校)重点班教练李国锋说。
七台河,这座人口不足70万的小城,被称为“冬奥冠军之乡”——先后培养输送了张杰、杨扬、王濛、孙琳琳、范可新等10名冬奥会和世界冠军,获得世界级金牌177枚、国家级金牌535枚,16次打破世界纪录。
北纬45度,《七台河市志》记载的历年极端最低气温达零下39.2摄氏度。七台河教育局体卫艺科科长李俊峰说,找块冰面打出溜滑,是当地孩子冬季里的日常。
冬日的严寒,并非七台河独有——在开展短道速滑运动的地利背后,是一场跨越时代和自下而上培养输送体系间的接力。
冰场边上的庆余公园
七台河市学府街上的庆余公园并不大。公园紧挨着体育中心,步行到冰场,只要两三分钟。皑皑白雪中,公园里一组三人的雕像格外醒目:穿着冰刀,弯着身子,望向冰场。当地人隋大哥说,公园是为了纪念孟庆余而建的。
如果孟庆余还活着,今年已71岁。
在身边人拼凑的记忆碎片中,他个儿不高,身子壮实,不太爱说话。在冰面上滑行时,头发飘逸。四五十岁指导学生时,也常单脚站在冰场,“你看我多轻松,你看我多潇洒,你看我多稳”。
1969年,知青孟庆余来到七台河,当起了井下采煤工人。1972年,作为一名滑冰爱好者,孟庆余代表七台河参加合江地区冰上运动会,夺得3项冠军。两年后,他被调到七台河市体委组建滑冰队并任教练。
在矿上,孟庆余办事认真,又有些“一根筋”,人称“蒙子”。
七台河市体育局三级调研员王宏斌,曾是七台河市体委田径教练,同孟庆余共事多年。有件事他记得清楚,当时条件艰苦,孟庆余跑去找领导,要求提高运动员的补助标准。但在领导批准后,他又主动提出,“不需要那么多,提高一点点就行。”
1978年,孟庆余同韩平云结婚。他对速滑教学的执着,让韩平云觉得“不可思议”。
老式冰刀鞋子柔软,脚踝晃荡,不好蹬冰,孟庆余用胶布把鞋子粘得梆硬;朋友送了面写有夫妻二人名字的镜子,他把学生叫到家里,对着镜子练习动作;他甚至还把留着打家具的昂贵木材红松,改装成训练用的滑板。
彼时,七台河还没有室内冰场,上冰时间短。上世纪80年代开始,孟庆余带学生到哈尔滨冰上基地训练。
夫妻二人聚少离多。有时他回家连招呼都不打,白天去队员家里家访,晚上才回家。
孟庆余甚至提过离婚,让韩平云不要改嫁,等着他。韩平云声音沙哑,哽咽着抽出纸巾擦泪,“为了速滑事业,这种事情他都想得出来。”
这份很难被理解的坚持,迎来了回报。
1991年,学生张杰在第15届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上获得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冠军。2002年,王濛参加世界青年锦标赛,获得女子500米冠军。同年,杨扬夺得冬奥会女子短道速滑500米比赛金牌,成为中国首位冬奥会冠军……
每场比赛只有一个冠军。除了挑选“好苗子”,第一代教练孟庆余也在培养接班人。
1989年,是学生赵小兵执教生涯的第一年,在室外冰场带体校业余班。
冬天刮“大烟炮”,吹起积雪白茫茫一片,看不清人。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,赵小兵脸上冻出水泡。
为了不耽误孩子们上学,赵小兵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。冬日漆黑一片,“路上没有人害怕,有人更害怕。”
赵小兵怀孕生产前5天,还在带孩子们训练。直到双腿浮肿,在自家院子都站不住。那时孟庆余已是体育工作队队长,赵小兵找他商量,帮忙带训一个月。孟庆余却几次提出,让她把手里的队员划给他。
赵小兵舍不得,放下狠话,“你天天跟我要什么队员,回去当你的队长。”这次,孟庆余掉下泪来,“小兵,我回办公室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
2006年8月1日,孟庆余回七台河检车,这是王宏斌最后一次见到他。两个人站在看台上,盯着手中的秒表,学生们在底下跑圈。
孟庆余说,“退休后我还得买一个微型面包车”。王宏斌不解,退休了买别的车多好?孟庆余说,他的车要拉学生训练用品,“面包车装的东西多”。
第二天,在去哈尔滨冰上训练基地途中,孟庆余遭遇车祸,享年55岁。
特色小学
张杰和丈夫董延海,都是孟庆余的学生。1989年,两人远赴日本。
2011年回国前,张杰总在梦中听到孟庆余的脚步,还有三声敲门。这让张杰觉得,“教练在召唤”。
他们决定回上海帮助学生杨扬筹建冰上基地。
2014年,受七台河市领导邀请,夫妻二人又从上海回到家乡七台河。回过头来看,这一年,或许是七台河短道速滑事业生死存亡的关口。
“冠军摇篮里没有孩子了”,董延海说。他记得,当时七台河短道速滑项目只剩下3个教练、17个孩子,参加黑龙江省和全国比赛拿到的冠军也少了。
而《七台河市志》记载,2005年仅在哈尔滨训练的七台河短道速滑运动员就有70人。
据董延海分析,七台河体育中心室内冰场在2013年才投入使用,此前一直在室外滑冰。孩子比以前金贵,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气温,连家长都冻跑了。
两块室内冰场,一天光电费就数千元,一年下来,水、电、热加上人员开支,需要500万元。而17个孩子,一天顶多滑俩小时,其余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。
面对这种困境,董延海提出建立短道速滑特色学校,将体校的选才工作转移到各个小学完成。
体育局领导问董延海,这种模式能不能选出15个孩子滑冰?董延海说太少了。领导加到30个孩子,董延海说,“后头再添个零,300个”。
那段日子,董延海打了1000多块钱的电话。体育局一查话费单,都是打给各小学体育老师的。
2014年10月,董延海找到了新建小学校长王岗——这是一所从1985年开始就开展短道速滑运动的学校,
早年条件简陋。受大环境等影响,当时学校短道速滑队的队员,也只剩下10人左右,王岗正在为这事犯愁。
在王岗看来,以往将七八岁的学生选拔到体校,集体吃住、集体上学、脱离原有学校的培养模式,家长并不放心。而成立短道速滑特色学校意味着,孩子未必要走专业道路,只是从小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,平时在学校正常上课,课余时间训练也对学习影响不大。
他与董延海一拍即合。2014年,董延海从七台河选出4名喜欢滑冰的体育老师,先行培训。此后,体育老师回到各自学校发展“根据地”,在学生中开展选才和训练。
董延海回忆,利用这种模式,不到半年就选拔出了100多个滑冰的孩子。
这年12月,新建小学入选首批短道速滑特色学校。一到周末和寒暑假,大巴车将队员免费拉至体育中心室内冰场。
王岗在室内冰场上站过,冰很软,容易使上劲,做技术动作更容易。孩子们都不愿意下冰,得喊着“到点了”,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。
目前,七台河市共有短道速滑特色学校11所。业余、高校、半专业和专业四个层次,18支短道速滑队的500余名在训运动员,筑成了当地的人才金字塔。
张杰也实现了她做教练的梦想。2019年1月,七台河职业学院成立冰上运动学院,组建了短道速滑训练中心,张杰为名誉院长和总教练。
追梦的地方
2月12日下午,业余体校重点班学生在室内冰场更换速滑衣,地上有一片撕开的暖宝宝。一阵咳嗽响起,有人嘀咕,“最近老多感冒的,冻出来的”。
学生家长尹洪光拎了两大桶自制的水果茶,熬出了苹果、橙子、金橘和百香果的酸甜,还冒着热气。训练间隙,喘着粗气的孩子们一拥而上。
8岁的双鸭山男生李楠,是其中一个孩子,也是下午接力赛的获胜者之一。他喜欢滑冰,超过寝室里亮闪闪的四轮驱动遥控车。
他的母亲潘晓艳,一年花6000多块钱在七台河租房,白天做些手工活,晚上给孩子送些吃的,辅导作业。她记得儿子最开始学轮滑,半蹲着一条腿侧蹬,单只腿要做100个,流着汗掉着泪也坚持做完。年前得了感冒,也不愿在家休养,执意上冰。
“虽然苦,但是我不怕,我要坚持”,李楠的目标是“站在世界最高领奖台上,得9块奥运金牌”。一旁有个10岁的孩子分析,冬奥会四年一届,李楠要参加36年的冬奥会,而且每年都要拿上金牌,才能实现这个梦。
教练姚中华能感受到孩子们的心气儿。
每隔半个多月,所有重点班的孩子,会按速滑成绩站成一排。从后往前,选择要挑战的对手,对方必须接受挑战。如果挑战成功,他在队伍中的位置就会向前移。教练和孩子们管它叫“能力排”。这激起了孩子的好胜心。
七台河,不仅是孩子们追梦的地方。
姚中华曾在黑龙江另一地级市体校当教练。2014年前后,他第一次带队参加省运会,包揽下第二、第三等多个名次。姚中华拿了成绩,有底气向领导开口要训练用的健身单车,给家庭困难的运动员申请冰刀。但申请递交了两年,迟迟没有下文。
七台河向姚中华抛出橄榄枝,而且说,“不会埋没你这个人才,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”。刚到七台河,体校就给五六十个孩子新发了冰刀。
另一个七台河重视短道速滑的细节是,在室内冰场,姚中华一年能见着市领导四五次,脸熟得很。
前两年,姚中华带着七台河的队伍,参加黑龙江省锦标赛。总共310多名选手,光七台河就占了三分之一,别的队伍羡慕。
他心里有谱,从短道速滑特色学校,到业余体校,再到2021年4月创建的黑龙江省青年队“省队市办”基地,七台河形成了完整的培养输送体系。“基数越大,我们成才率就越高”,姚中华说。
“让孩子们都穿上冰刀”
2月13日,七台河万宝荷花池,这是当地规模最大的野冰场之一。天气预报显示,当天最低气温零下29摄氏度。室外站久了,手指僵硬,脚也跟着发麻。
“别晃,再蹲一会儿”,一位老人家计着数。他7岁的孙女正穿着冰刀,两手背在身后,身体与冰面平行。
冰场外圈跑道,有个10来岁的孩子滑了一圈又一圈,睫毛、帽檐和口罩都结了霜。
王大姐站在冰场外,戴着厚实的帽子,双手插在兜里,不时跺几下脚。“儿子,咱回家好不好?”9岁的儿子没有答话,衣服膝盖和胳膊肘上都是灰色的泥,往冰场深处滑去。
“就爱玩雪,爱玩冰,孩子的天性”,王大姐有些无奈。
上世纪70年代,现年65岁的迟公德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。鞋底绑着两根铁丝,在冰面上滑着玩。
2013年,迟公德去短道速滑冠军馆的前身——七台河观光塔参观。“这玩意儿受感染”,他心里琢磨着,小孩都能拿冠军,玩出名堂来,“咱不滑冰是不是太可惜了?”
2014年迟公德退休后,买了副六七十块钱的二手冰刀,上荷花池找了块光滑的冰面,转着圈玩。当时冰场上只有三四个人。
家人并不同意,老人岁数大了,万一摔出什么毛病咋整?但迟公德玩上了瘾,每逢周日体育中心室内冰场闭馆,受过专业训练的孩子来滑野冰,迟公德就跟在后头偷偷学。
说是野冰场,也需要人打理。
迟公德牵头,铲掉冰场上鼓起的包,将水和雪混合,搅拌成泥填补窟窿。再凿开冰面,舀水浇上一层。现在,他们购置了简易的浇冰车,各家凑了些沙发垫,搭了一个更换冰刀的小棚。
他算了笔账,一个冰期下来,维护成本要1400多块钱。这些大爷们,年龄最大的72岁,最小的50来岁,一人凑20块钱,仍入不敷出。但他们坚持冰场免费对外开放。
也有滑冰者捐上20块钱,而且在名册上留下姓名和手机号。截至2月8日,已有82位滑冰者留下姓名。迟公德估摸,现在一天来滑冰的有70多人,最少也有30来人。
除了老人和小朋友,2月13日上午,野冰场还迎来了双鹤中学40多个备战体育中考的初三学生。
“身体重心下沉,重心越低,越不容易摔”,除了体育老师,副校长杨迪也上阵指导。今年学校操场施工,没有浇冰场,“今天统一带学生上冰,以后学生自己来就行”。
据七台河教育局体卫艺科科长李俊峰介绍,2014年开始,当地将滑冰纳入体育中考。学生从足球、篮球、排球、滑冰中选择一项,其中97%的学生都选择滑冰。100米滑进1分20秒的考核标准,及格率在90%以上。
在李俊峰看来,这项政策发挥了指挥棒的导向作用。滑冰在体育中考里有40分,家长可能在孩子小时候就带他们体验,“我们主要是想让所有孩子都穿上冰刀”。
迟公德有时想,在这儿滑冰的小孩,再过个五六年,是不是也该参加冬奥会了?
每到2月底,冰场就开化。棚子一撤,就没人来了。这些脚痒的大爷们,就开始玩轮滑,等待下一个冬天。
“冠军桥”
2月13日傍晚,七台河市体育局副局长王猛,来回在办公室和大厅踱步。他坦言,昨夜没有休息好,此刻心情忐忑。
这天晚上七点多钟,他的师妹范可新将参加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赛。
48岁的王猛,练短道速滑出身。同范可新一样,都是七台河第一代教练员孟庆余的学生。
今年6月,王猛调任至体育局。在任职发言时,他说:“我当不了运动员,也当不了教练员了,但我一定当好你们的服务员。让教练安心地研究怎么去教好孩子,让孩子更好地训练。”
体育局离室内冰场,只隔了一道防火门。王猛常上冰场看孩子们训练。
今后,王猛计划在七台河打造全国短道速滑集训、转训基地和运动员、教练员的交流平台,实现聚集效应,完成技术上的输入和人才上的输出。“我们有这么多冠军,还有可借鉴的经验,不应该在七台河独有,应该在全国分享”,王猛说。
荷花池野冰场的大爷迟公德,也在琢磨下一步的计划。室外风大,有时甚至滑不动,明年他打算围上防风的挡布。他还想扩大冰场,“省得人挤”。
2月15日,元宵节,七台河飘着小雪。
依照惯例,七台河市政府举办了元宵焰火晚会,地点是在通车不久的冠军桥。
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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